河南省教育新媒体暨舆情研究中心

学术视点|播客复兴:听觉媒介社交化发展的价值优势与理性反思

作者:许加彪 梁少怡


摘要

随着中文播客用户群体规模不断扩大,考察其“以声会友”的社交方式成为社会科学研究的议题。本文遵循媒介文化研究路径,通过参与式观察和文本分析法,结合深度访谈内容,试图阐释作为个体交流的中介——中文播客之于在线社交的价值与隐忧。研究发现,虽然中文播客提供的“声音社交”“情感社交”“知识社交”在很大程度上舒缓了用户的疲惫感、孤独感与焦虑感,但“听播客”也会再造焦虑,如何调整是中文播客的难点所在。

【关键词】中文播客;听觉媒介;播客社交;理性反思


近年来,图像媒介在技术的加持下井喷式爆发,带来了全民的视觉狂欢,短视频一跃成为移动时代的常态化表达方式。然而,同质内容与眼球营销的泛滥逐渐造成互联网用户的视觉审美疲劳,以声音符号为信息载体的传播方式日益受到大众关注,听觉媒介的重要价值日渐彰显。随着“耳朵经济”悄然兴起,用户的听觉感知被唤醒并愈发愿意为音频内容买单,作为一种典型的听觉媒介,中文播客也日渐回到大众视野。


中文播客:“以声会友”的社交媒介

播客(Podcast)这一概念由苹果公司的便携播放器“iPod”和广播“Broadcasting”两个单词混合而成。自2004年诞生以来,播客便广泛占有美国大众媒体,Edison Research 报告显示,截至 2019年,接近 1.04亿的美国人(12 岁以上)经常收听播客,这一数据占美国总人口的 1/3 以上。然而,相较于海外市场欣欣向荣的景象,播客自 2005年传入我国后便始终不温不火。直到2015 年,荔枝、喜马拉雅 FM、蜻蜓 FM 等各类音频 App纷纷崛起,中文播客行业初现勃兴之态,随着 2020年3月中国第一款独立播客App“小宇宙”上线,中文播客元年正式到来。

在中国市场,播客既是一种全新的广播形式,也指代一种独特的数字音频文件。一方面,作为一种基于互联网、RSS(Really Simple Syndication)架构而成的数字广播技术,播客不仅重塑了广播生态的时空秩序,使听众得以随时随地想听就听,也打破了传统广播的专业壁垒,给普通用户带来了参与内容制作的机会和声音发布的渠道;另一方面,随着音频内容细分市场渐趋成熟,播客脱颖而出,与知识付费、有声小说、有声艺术、音频直播等产品形式共同组成了庞大的数字音频内容矩阵。依托于新颖的选题策划、轻松的表达方式和新奇的观点输出,中文播客成了特定群体青睐的休闲娱乐方式,全球知名市场研究机构 eMarketer 调查显示,2021 年中国播客听众已超 8500 万人,人数仅次于美国。

随着中文播客用户群体规模的不断扩大,“以声会友”的在线社交形态更加丰富多元,不少国内学者对播客的社交潜能进行了深入考察。李雪娇、胡泳以麦克卢汉提出的“媒介四定律”为理论基础,按照媒介发展所遵循的提升、淘汰、恢复、逆转的规律,分析了中文播客的功能、意义、价值和媒介角色,研究发现,“播客的特性使得其成为良好的开展‘准社会交往’的场域”;许苗苗指出,播客是“一种新媒介口语文化现象”,它能够借助口语塑造的人格化形象和提供的陪伴感构造起基于情感的共同体并使之持续维系;高贵武、王彪则将播客作为一种声音媒体的新媒介形态,探讨了其对个体社会交往与生存图景的影响,并认为发掘社交潜力是播客进一步发展的重要策略。

然而,梳理现有研究发现,当下有关中文播客社群的研究多将其视为一种商业模式创新,而少数涉及文化现象分析的研究又缺少批判性思维观照。本文遵循媒介文化研究路径,试图阐释作为个体交流的中介,中文播客之于在线社交的价值与隐忧,以期以小见大,更清晰地描摹出现代人类的社交图景。本研究旨在回答以下两个问题。

Q1:视觉景观时代,中国播客社群何以成为当下用户愈发喜爱的虚拟场域,其优势体现在何处?

Q2:立足于批判性视野,中文播客的再流行趋势折射出了怎样的社会文化症候,“播客社交”又会带来哪

些潜在的社会问题?

为了更好地展开研究,笔者于2022 年12 月——2023年1月联系了10位中文播客深度收听用户,对他们进行了2轮无结构式访谈。受访者的选择需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一是播客收听时长大于90个小时;二是加入过至少一个播客栏目粉丝社群。访谈采用线上交流的形式,每轮访谈时间为 30-60分钟。与此同时,笔者还对小宇宙 App和“每天都在听博客”豆瓣小组的用户生态进行了长期网络民族志观察,通过订阅播客账户、收听节目内容、参与社群讨论、分析表达文本等方式深入了解中文播客的用户群体及其社交体验。


声音、情感与知识:听觉媒介的

社交魅力

近年来,“播客社交”的结构形态、运作模式与互动机制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与拓展。一方面,播客产品不断优化自身的社交功能,用户可以在产品内部通过点赞、评论、关注、加好友等方式与其他听友实现关系的联结;另一方面,中国互联网社会的主流应用软件已形成成熟的社群运作机制,这为播客听友的交往提供了现成的社交乐园。相较于其他的媒介社交方式,播客社交独具魅力,体现在对声音、情感与知识要素的合理应用上。

(一)想象的留白:声音社交的关系生成

播客社群拓展的是互联网世界中声音社交的场景,而声音社交的兴起治愈了当下因感官失衡而痛苦的网络住民。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描述了听觉文化式微与人类感官失衡的关系。他认为,人类社会在不同时期的主导媒介分别是口语、印刷机和电子设备,基于媒介演化视角解读人类历史,社会的发展将历经部落化、非部落化与重新部落化三种形态。原始部落时期,由口语传播所主导的人类交往行为难以打破时空边界,特定的地理位置坐标下,人类能够统一调动视觉与听觉,其感官知觉长期维持在平衡状态。然而,中世纪印刷技术的普及带来了书面文化的兴盛,人们开始“以三维空间的视觉方式组织自己的生活”,这就造成了“部落集体权威崩溃”,随着视觉文化对人类认知方式完成改造,社会秩序重组,听觉逐渐隐退于图像世界之中。在麦克卢汉看来,电子社会向纵深阶段演进,实现感官同步是人类社会发展走向更高层次的重新部落化的必然结果。进入信息社会,在注意力经济模式的主导下,视觉刺激成了互联网生产者创造需求的主要手段,人类感官系统失衡状态加剧,注意力疲惫、思维停滞、想象缺失等视觉中心主义造成的危害愈发凸显。

面对视觉信息的“狂轰乱炸”,凭借语音、语调、语气等听觉信号完成信息传递的声音社交逐渐成为人们提高情绪幸福感、改善社交关系的重要工具。在虚拟的互联网空间中,相较于通过文字、图像、视频等视觉信息实现关系建构的社交方式,以声会友在言说者与听者之间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为传受双方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用户因此得以在信息过载的困境里获得片刻的轻松与欢愉。

作为一种以声音符号为信息载体的交流方式,中文播客用户通过声音幻想节目制作者的样貌、着装与仪态,在倾听过程中,不仅可以通过言说者的语气、声调等细微之处捕捉未能获取的视觉性信息,还可以将自身的观念认知、生活经验、人生阅历乃至个体情感投射其中,依据想象的信息理解主播讲述的故事,进而与之交往互动。毋庸置疑,这样一种“以我为主的、通过想象建立起来的”社交关系能最大程度地实现自我满足,让播客听友深感愉悦。

不仅如此,在难以保障互联网隐私安全的时代背景下,声音媒介所带来的社交想象还有效避免了个人信息的泄露,巩固用户数据隐私的边界,声音社交“为典型的现代都市心理问题提供了比视觉更优的解决方案”。“我喜欢在互联网上表达自己的想法,很希望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聊天,但对于互联网社恐的我来说,‘露脸’真是太可怕了,也不安全,很容易被不同观点的人攻击。播客是我的最佳选择,既可以表达,又可以不露脸。”访谈对象4说。

(二)陪伴与共鸣:情感社交的结构形态

现代人类社交网络充斥着难以消散的孤独感——脉脉数据研究院发布的《2017 年孤独经济白皮书》显示,60%以上的青年群体感觉到孤独。事实上,群体性孤独是以文会友、以图会友等视觉性社交方式给使用者留下的情感之殇。沃尔夫冈·韦尔施认为,视觉将世界凝固成了对象,它将各就其位的事物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自始至终生产着一种客观化的感觉,换言之,视觉媒介对“你我之分”“主客之分”的强调会造成身处互联网世界的个体常常处于离群索居的状态。

与视觉媒介相比,听觉媒介更具联结属性,“如果说视觉是距离的感官,听觉就是结盟的感官。”从现实层面看,我们必须接纳语言,才能自我言说,因此,听觉联系着我们的社会存在。人与人之间经由联结形成羁绊,羁绊的加深培育情感,从该意义出发,情感驱动是听觉媒介社群运作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中文播客为用户的情感社交提供了更大的可能——它给用户带来更多的情感陪伴与更强烈的情感共鸣。

一方面,声音的本质是空气的震动,它无边无界,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和暴露性,因而能给使用者带来强烈的在场感。“听播客让我觉得时间被填满,耳边有人絮絮叨叨也不至于感到孤独。”访谈对象5说。《2021播客听众调研报告》显示,61.9% 的用户将通勤设定为听播客的场景首选项,在一人世界中,播客给用户带来了即时即刻的陪伴,成为越来越多现代人类心灵的栖居之所。另一方面,中文播客为人们提供了精神交流的平台。用户可通过时间戳定位音频节点搭建起与其他用户之间共通的话语空间,并围绕女性之困、政治历史、商业经济、国家文化等话题展开讨论,从而实现精神层面上的对话。“女性主义是我重点关注的播客话题,我会在‘违章女生’‘放学以后’‘宇宙乘客’等栏目发表一些看法,当我的观点得到了其他听友的认可,我会觉得她们就是我的‘互联网家人’。”访谈对象 1 说。事实上,中文播客的评论区是当下少有的讨论公共议题的虚拟场域,而这种基于思维碰撞形成的情感共鸣不仅能够有效增强用户黏性,还可以拉近互联网使用者的心灵距离,构建起一个又一个信息海洋中的情感化部落。

(三)打破信息差:知识社交的意义所在

听播客是人们获取更多知识的优质渠道。一方面,音频传播突破了时空的边界,用户可以在解放双手与眼睛的情况下随时随地获取更多信息;另一方面,得益于30-90分钟的节目时长,中文播客在这个充斥着碎片化信息的短注意力时代为富有逻辑和理性的优质内容提供了表达空间。《2020 中文播客听众与消费调研》结果显示,88.5% 的听众年龄在 35 岁以下,86.4% 的受访者拥有大学本科及以上学位,在众多的播客栏目中,文学、艺术、社会科学、新闻等话题深受学历较高的青年群体的喜爱,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将知识视作关系构建的重要媒介,通过知识的交流、分享和互动传递信息、交流思想,进而构建起个体身份认同,完成群体意识形塑的行为。中文播客用户的交往实践本质上是一种知识社交,而这种社交机制实际上是社会现代性焦虑弥散的产物。

社会现代性焦虑的弥散机制存在两种面向。一是在求快思维的支配下,一切社会活动都和速度挂钩,恐后争先成了个体的基本心态。哈特穆特·罗萨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中指出,盖因技术更迭、社会变迁和生活步调三重因素的驱动,现代社会加速循环,人们“经验与期待的可信赖度的衰退率不断增加,同时被界定为‘当下’的时间区间不断在萎缩”,从而造成了人的“新异化”,随着个体逐渐无法适应加速的社会,“一种‘害怕落后’的焦虑情绪便悄然滋生。”二是对自身命运和未来的不可预期感与失控感造成了社会集体精神失范。乌尔里希·贝克提出,自20世纪中后期人类步入风险社会以来,人为的不确定性取代自然风险,成为了现代风险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因素,现代国家建立的各种制度在保护人类安全的同时,也面临运转失灵的“制度化”风险,此时,风险不再是机会的阴暗面,它们成为了一种引人追逐的市场机会,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定义风险成了社会生产与消费的前置因素,“风险社会同时也是科学社会、媒体社会和信息社会。”随着传统社会崩解离析并向风险社会转向,人类对生存环境的稳定性与持续性失去了基本信任,这就造成了群体性焦虑问题。

跨进第三次浪潮文明,我国从工业社会发展到了信息社会,社会的现代性焦虑可以具体表述为“信息焦虑”。1989年,美国学者理查德·索尔·沃尔曼首次提出信息焦虑这一概念,他认为,信息时代“无用信息”的爆炸以信息的形式“给我们提交了许多无用的东西”,信息焦虑是“数据与知识之间的黑洞”,可以说,信息时代的人类长期处于“沉浸于信息却饥渴于知识”的状态,不断更新知识信息服务的手段与技术是帮助用户摆脱焦虑的重要方式。在个体不甘落后的心理情绪与社会基本信任缺失共同作用的影响下,人们企图通过知识的学习消解日益弥散的现代性焦虑,在这一过程中,听播客或与其他播客用户进行知识社交成为丰富自身知识储备的重要方式。“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部分是由于信息差导致的,播客节目的质量比较高,听完一期,总有种长知识的感觉。”访谈对象2说。


再造焦虑:听觉媒介的社交困境

在消费主义文化盛行的背景下,媒介娱乐化风潮席卷了社会的每个角落。在《娱乐至死》中,尼尔·波兹曼指出,对感官刺激的无限追求是媒介技术发展带来的社会性危机,人们曾经理性、有序、富有逻辑性的表达方式,在泛娱乐化时代中逐渐转变为脱离语境、肤浅而碎片化的表达。近年来,随着社会对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自觉反思和逐步深入,人们逐渐对“娱乐包装”有所警惕,利用创新的媒介形态实现信息获取的学习方式在全社会兴起。在此背景下,中文播客的功能性价值日益凸显。遗憾的是,虽然中文播客给用户提供了对话世界的窗口,但也强化了用户之间的社会比较,造成了焦虑的再次弥散。换言之,听播客既是消解焦虑的方式,也再造了焦虑的机制。

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认为,个体在公共场合即“前台”,会以一种既定的方式表现自己,从而获得特定的回应。迁移到互联网社会,用户倾向于在开放的虚拟场域中进行自我修饰,通过印象管理打造互联网人设。聚焦中文播客社群,由于市场并未得到充分挖掘,相较于其他主流平台,对中文播客的内容审查力度较弱,这为多元而犀利的观点提供了生存空间,易让听众产生焦虑。“我现在比较喜欢听访谈节目或娱乐节目,听多了观点输出类的播客会让我更焦虑。”访谈对象3说。

不仅如此,评论区那些被置顶、且经过修饰的语言会给播客听友带来无形压力。事实上,“提倡优质发言”是播客社群的精神内核,这难免会强化用户的竞争意识,竞争以及伴随竞争生成的潜在敌意逐渐渗透到用户的关系之中,个体的焦虑情绪会随之滋长。“听播客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和她们交流会增加我的peer pressure。”访谈对象8说。即语言表达能力与观点表达能力已经成为播客社群中进行社会比较的新尺度。诚然,听播客是人们舒缓焦虑的重要方式,但当用户惊叹于他人较高的语言表达和观点表达能力时,又不免感到自己不够优秀,从而滋生出更深层次的焦虑,加重社会层面上“越努力,越焦虑”的困顿。


结语

随着中文播客完成爆发式增长并逐渐步入冷静期,各种声音纷至沓来,有人认为播客复兴能够形成新的互联网流量高地,助力耳朵经济开拓未知的市场空间,也有人声称国内没有播客生存的土壤,它难以出圈,终究只是“小众的乌托邦”。然而,悬置有关经济预测的争论会发现,中文播客的社交机制独具特色,它既是一种声音社交,也是一种情感社交,亦是一种知识社交,得益于此,用户的疲惫感、孤独感与焦虑感获得了舒缓的空间。但同时,当代中国青年群体将中文播客视为知识获取的重要渠道,无法消弭的知识焦虑已经成为现代社会不容忽视的弊病。听播客既是消解焦虑的方式,也是再造焦虑的机制,语言表达能力和观点表达能力成了中文播客社群进行社会比较的新尺度,如何破除这一机制是中文播客走出隐秘角落的难点所在。




本文转自《当代传播》2023年第3期许加彪、梁少怡——《播客复兴:听觉媒介社交化发展的价值优势与理性反思》

李婧雯|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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