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视点|公共马甲 :网民主动匿名社交研究摘要 momo 昵称的兴起,可被视为公共马甲下网民主动匿名的社交实践,基于弱关系的网络平台,以群体模糊形象松散存在。借由 momo 身份,当与群体意见相左时,用户得以规避网络暴力、隐私泄露等风险。但在集体心理场和责任分散的共谋下,群体认同的表象暗藏着极端话语、对话失焦和网络暴力的危机。对此,平台需要加大监管力度,合理利用好算法机制,健全平台规则和追责机制,个人应加强社会责任感,提高自身媒介素养。 【关键词】社交倦怠;印象管理;网络暴力;隐私保护;网络治理 一 网民主动匿名社交现象的兴起与特征 当前互联网技术对个体生活的不断渗透,让越来越多人感受到个人隐私正在被曝光,群体压力凸显,自我表达的空间被压缩,因此一些很少冒泡、惯于潜水的网民会主动选择使用同质形象或匿名身份包装自己,momo便是其中之一。momo 这一形象建构由微信默认生成的身份而来,当网民初次使用微信登录外部软件时,微信会自动形成头像和昵称供网民选择。如今,用户通过复制使用同样的 momo 昵称和头像,达到主动“隐身”的效果,是公共马甲下网民主动匿名的社交实践。 (一)大多出现在弱关系的社交媒体平台 与易于实现匿名化表演的社交媒体平台不同,微信虽然也属于网络虚拟社交,但其与现实生活中的社交活动深度融合、高度兼容,较难剥离,微信上的形象呈现需服务于线下的社会生活,属于强关系社交媒体平台。在弱关系社交媒体平台,用户具备主动离场、随时离场的主动权,更易于隐藏身份。momo 这样的身份形象属于有限的匿名,是出于用户不希望展现太多个人隐私的心理,大多出现在小红书、贴吧、豆瓣等弱关系的社交媒体平台,在与现实强连接的微信平台较为少见。 (二)以群体模糊形象松散存在 在社交活动中,人们难免受到外貌、身份、社会地位等因素的影响,主动匿名能够在消解固有刻板印象的基础上,创造更为平等的对话基础。momo 群体并非个人,也很少点对点建构好友关系。个性化人格特征的削弱,带来的是更为深入的离场社交。以兰德尔·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为切入点,对 momo 这一群体而言,他们于虚拟空间中共存,以使用同一昵称和头像的方式对局外人设限,聚集在同一热点话题下,表达个体对话题的情绪与认知,这些也正是互动仪式链的必要要求。而从互动仪式链导向的结果和 momo 群体的内部群体认同建构来看,他们并非因共同爱好聚集,而是出于以“momo”身份主动匿名的兴趣生成的群体。在一些社交媒体平台设有 momo 话题组,部分 momo 还会组织线下活动,在小红书上,有用户提出“momo 市”“momo 城”“momo 教”等概念,评论区还有其他 momo 表示认同。momo 们以群体的模糊形象,摒弃利益和功利的目的,享受着集体认同带来的愉悦。 (三)基于模因传播的二度创造 在《大众传播的游戏理论》一书中,威廉·斯蒂芬森指出:“大众传播之最妙者,当是允许阅者沉浸于主观性游戏之中者。”网民在主动运用 momo 身份时,也并非完全的照搬。通过联名、拼贴等方式,其展现形式出现了创意化、多元化的特点,例如,“上岸momo”“nono”“熬夜 momo”等富有娱乐性质昵称的出现。网民在塑造同一性,隐匿真实身份以获得安全感的同时,通过身份重构体现了自身独特性,具有一定的能动性和参与感。 二 网民主动匿名社交的动因 网络社交的匿名性和离场性特点,使得互联网上的个体需要经由网名、头像等符号来完成自我呈现。互联网兴起之际,网民热衷于使用凸显自身特质、可识别的头像与网名,以个性签名、个人空间等方式表现自己。而 momo 这类同质化昵称与头像的兴起,体现的是网民从表现自我到去身份化的复杂心理。 (一)私域被过度入侵,用户个体对隐私保护的抗争 面对血缘关系、地理位置、学缘关系等迥异的线下关系网,多种交往情境在互联网空间重叠,个体用户需要适应置身于各类现实人际网络的融合并置地带,这一场景是此前未曾面临且无法确定的。微信是基于熟人社交的平台,微信用户通过分组、朋友圈权限等方式得以划分圈层,而微博、小红书则更像一个公开的广场,用户群体较广,个体难以逐一划分各类身份边界。迥异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松散的网络社交关系难以耦合。随着认知的不断更新,个体的观点也往往是复杂多变的,对私人领域的过度“考古”极易导致当前话语情境的崩溃,中国人一贯对陌生人抱有主动防范、减少接触的心理。 当个人用户在网络中发布的信息面临“语境消解”的状态时,则难免出现误解的情况,这种情况下,momo 们以“主动隐身”的方式,实现情境崩溃下的主动“断连”。例如“分组可见”“三天可见”等方式,能够把话语限制在可控语境范围,让个体脱离历史脉络,弱化社交线索,仅展现当下真实的自我,规避语境的崩塌。同时因为 momo 身份的难以追溯性,互动关系仅限此刻,用户灵活掌握了网络关系中的主动权。 (二)疲于熟人社交,减少印象管理带来的焦虑感 在戈夫曼看来,人们有多种自我的角色风格,它们在自我呈现时存在着管理失败的可能。学者张杰将该理论置于中国语境中加以分析,提出中国人在生活中注重迎合群体期待,会极力将个人与群体的价值标准相统一。如若相违背,则会破坏个体印象形成过程中建立的“面子”,个体将会产生“丢脸”“社死”的情绪。生存在不同规范的复杂环境下,momo 身份的运用可被视作个体的“面具”,当疲于印象管理时,隐身其中可以避免一些交往困扰和表演困境,尤其是对一些“社交恐惧症”群体而言,能够削减个体在关系互动中对自身形象和心理地位丢失的焦虑感。以“可能认识的人”“猜你喜欢”为例,平台致力于建立连接以增强用户黏性,而“关闭朋友圈”“好友分组”这类用户主动断连的行为,体现了用户的反连接心理。 (三)社交倦怠,用户与数字痕迹展开博弈 千人千面的算法带来了更便捷的生活,也带来了无处藏身的隐痛,个人信息正被动接入互联网公开场域。浏览过的信息被各类软件留痕。置身深度媒介融合的社会空间,用户隐私安全感逐渐匮乏,当信息过载耗费过多时间成本,真实情感在公共空间难以流露时,就会有部分人选择在社交媒体中隐蔽自身,出现“社交倦怠”的现象。以微博仅粉丝可见、小红书隐藏的收藏夹为例,更多的网民开始追求不留数字痕迹的社交。一些不愿过多被曝光的用户主动将账号设为“momo”,谋求算法标签平面化,力图与互联网技术保持有限的使用距离。斯蒂芬森曾提出,“游戏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其既体现着自由意志,又因为现实的逼迫而常常让自由退场”。momo们使用批量雷同的头像和昵称,躲避熟人社交,乐于被圈外用户误认,如同一场以数字狂欢为名的集体行动。 (四)隐匿马甲之内,个体规避群体压力的选择 基于群体的压力,人们常常会通过比照他人的行为进行自我反思,最终呈现出群体一致性的图景。如今在社交媒体平台,网民们更倾向于直接点赞与自己意见相合的发言。以点赞代替发言、使用 momo 等公共马甲成为互联网社交中自我保护的方式之一。当个人价值观与群体要求相左时,个人不必做出完全符合群体期待的反应,也不必关注自我表现是否能获得预期评价。预期关系的违背与脸面的受损不再是心理压力,一定程度上可以减少因“自我 - 角色”不一致导致认知失调的可能。藏身于 momo 之后,个体得以更轻松地分享切身体会和私人故事。 三 网民主动匿名社交的负面影响 主动隐身是网民享有的权利,但同时也应认识到,保护隐私不等于绝对自由,话语表达有一定的责任与边界,本是为了保护隐私的 momo 身份,不应成为网络暴力的温床。作为网民主动匿名的社交实践,这一现象一方面体现了网民从真实身份中抽离,对更多话语空间的渴望;另一方面,因主动匿名的特性和具身的离场,个体的道德约束感被削弱,可能更易引发话语冲突和极端情感。 (一)匿名身份下对言论绝对自由的认知误区 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提出:“群体是匿名的,因而无需承担责任,于是约束着个人理性的责任感往往会消失得无影无踪。”momo 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幻象”,网民以隐身于群体内的方式隐匿身份,成为看似“符合标准”的个体,以此来谋求安全感,寻得群体认同,这种看似抹去个性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以自由为名的自我救赎。基于这样一种矛盾的存在,个体会产生补偿心理,感受到不受约束的表达快感。而且,momo 群体的身份具有匿名性、一致性的特点,momo 成员在网络中发表意见时也更容易获得“想象中的支持”。“他们之所以作出了越轨行为,是因为集合行为使他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处于一种没有社会约束力的‘匿名’状态中,这种状态使他失去了社会责任感和自我能力,在一种‘法不责众’心理的支配下,作出种种宣泄原始的本能冲动的行为。”在看热闹和法不责众的心理支配下,一些匿名身份的网民通过重复发表评论以制造群体假象等方式,借助匿名身份的隐蔽性建构话语霸权。由于脱离现实生活,他们会更为大胆地发表异质观点。 (二)同质化身份致使话语争论失焦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虽然平台通过用户身份 ID 依然可以锁定具体个人的信息,但也增大了监管的难度,同时个体用户需要对违法者提起诉讼时,往往因难以提供具体身份信息,无法确定特定的被告,最终面临难以追责的困扰。对算法技术而言,采集用户的浏览信息和cookie 等是技术运转的重要一环,在网民主动匿名社交的情况下,这些技术都面临着新的困境。此外,同质化匿名身份可能带来群体争论的失焦,例如网民存在不一致的意见时,会从对方此前的笔记、点赞、留言等内容挖掘对自身观点有利的信息,而 momo 的出现则使得争论失焦现象进一步升级,因缺少历史信息的基础,网民会更多地关注到用户的 IP 信息,某一话语争论会衍生为对某个地区的“地域黑”,网络论争逐渐失焦。 (三)集体心理场作用下的个体缺乏理智 在匿名身份下,网民可以随意设置自己的身份,当出现集体行动时,一些个体的跟风模仿更像是无意识的狂热状态。尤其是身处“集体心理场”,个人容易缺乏理智控制,更容易相信他人暗示,人肉搜索、集体审判等现象更易出现。德国学者弗洛姆曾在《逃避自由》中提到,个人匿名加入群体后,能够逃避责任并获得安全,容易表现出暴虐和放纵的状态,最终可能诱发群体暴力。和其他趣缘网络群体不同,momo 并非因同一趣缘聚集在一起。当 momo 用户在互联网空间中遇到与个体趣缘一致的观点时,会以“momo 大军来报到了”的留言出现,此时的 momo 个体看似具有一定的群体力量,而在一些非黑即白的话题讨论中,不同 momo 用户的言论存在矛盾,同声相应的表达较少,因此看似一致的形象特点下,实际上隐藏的是碎片化、个体式、分众化的特点。 (四)责任分散下暗藏极端表达危机 基于“网 络 去 抑 制 效 应”(Online disinhibition effect),人们在线下生活中的情绪将会更自由地呈现在网络空间中,momo 等统一马甲对真实身份有掩护作用,人们在情绪宣泄和话语表达上会更为直接,因为“反正有别的momo 替我背锅”。当网民使用 momo 身份自由释放情感时,个人表达压力被削减。互联网空间中呈现出更多元的生态,但个体所需承担的网络责任可能被忽视,尤其是在一些涉及公共议题的讨论中,不良言论、泄露隐私、传播谣言、网络暴力的隐患或将出现,讨论质量降低。 同时,群体匿名身份赋予了天然的高容错性,当用户发表不良言论时,用户个体得以逃避相应责任,群体印象却会受损。用户之间因多元观点产生的争议在情绪的裹挟下,主动匿名社交可能演变为一场言语暴力。 四 思 考 知乎上,用户能够举报或投诉匿名回答,但对平台而言,最大权限也仅是封号或删除回答,用户造谣成本较低。2023 年 7 月 6 日,知乎宣布下线匿名功能,7 月 7日网信办发布的《网络暴力信息治理规定(征求意见稿)》中相关匿名行为被关注,主动匿名社交现象正不断受到更多人关注。网民主动匿名社交实践有去中心化、消除话语压力、保护言论自由和个人隐私等天然优势,尤其是在一些敏感话题讨论中,匿名对提高用户讨论的积极性有着重要作用,此外还可以削减现实生活中话语影响因子(如性别、年龄等)对讨论的影响。但是,这一行为也存在着责任分散、网络暴力等隐忧,可能带来一系列问题:一是降低了用户讨论的责任感,对公共议题的讨论质量存在负面影响;二是匿名性会影响讨论信息的真实性,易引发其他用户对同一议题的误解;三是基于当前机器人算法社交的出现,议题讨论的真实性和公平性存疑。 总的来说,既不可全盘否定主动匿名的社交实践,同时也不应忽视其监管问题。平台需要加强监管力度,合理利用好算法机制,健全平台规则和追责机制,对广告营销、造谣造假等建立预警模型,同时要及时更新平台管理条例,及时洞察网民社交实践的新变化。以公共马甲主动匿名为例,可以采取“前台匿名,后台实名”的策略,在平台后台记录用户 ID 和实名认证。网络空间的顺畅运行,需要用户对网络社交规范的普遍遵守和共同维护。个人应加强社会责任感,提高自身媒介素养,同时不要因过度沉迷网络空间的匿名社交而忽略了现实生活。 本文转自《青年记者》2023年12月下邝木子——《公共马甲 :网民主动匿名社交研究》 李婧雯|编辑 |